午后,天空像一块干硬的旧毛巾,支楞着一茬又一茬的阳光,干枯的松针似的,扎得人皮肤又疼又痒。
这样的天气,间或一滴蝉唱,还未全然落地,早已被吸干蒸发。一切都沉寂在无边的燥热之中。
艾小茶背着藕荷色书包,慢条斯理地在绿荫下面走,不时望望墙上的茑萝花。娇柔的叶微卷着,慵懒得如同
玩乏了的孩童,正撅着嘴巴,浅蹙着眉头,眼角却仍转着一丝笑意,仿佛给他一块糖、几句甜言,他立马会
欢欣着闹着要你陪他再玩。
悠悠然地走着,艾小茶身边却突然旋过一阵风。她一惊,回头看时,那人已是三米之外了,只是兴奋地向她
挥挥手,笑喊道:“艾小茶!艾小茶!”然后转身又跑了。
她笑笑,却并未回应,不知是不想,还是来不及。恬静的庞儿,仿佛湖面上掠过一只白鸟的影子,明艳了一
刻,但很快又沉静下来。
树荫洒下的阳光,像金色的雨点,落在她粉白的衣裙上,却是一群蝴蝶追逐着飞。
今天是分班后开学第一天。红艳的欢迎条幅在空气里浓郁得像朵玫瑰。
艾小茶轻快地走上台阶,进了教室。
崭新的面孔,寻不到往日的熟面。她仿佛紧缩成一捻茶叶,惆怅,紧张,胆怯。但很快,班主任一番慷慨陈
词过后,紧张的学习氛围又把她冲成一杯淡味姐弟恋
的菊茶。
只是上下课,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半个多月过去,艾小茶竟有三分之二的人还不知其
名,不熟其容。
瘦瘦的岳月和艾小茶是邻桌。两个女孩子很快成了好朋友。
岳月是活泼的俏皮的,一双丹凤眼总是笑意盈盈。一天,指着正在拖地的一个人悄声说:“艾小茶,快看,
沈仪茗长得好可爱!”小茶微眯着倦倦的双眼,漫不经心地沿着她的手看去,果真,是一个长得几分孩子气
的男生,绿格子衬衣,嘴角漾着笑纹。
哦。艾小茶点点头,目光仍栖落在那人身上。心想,这个人,总觉面熟。忽而想到宝黛初会的那一段文字,
不觉发起怔来。当她回过神时,扭头看见岳月低着头,一脸坏笑,就心虚地飞红了脸。
九月的阳光,蓦地变得温柔干净,浅蓝的云朵开满了天空。
依旧很努力地学习,但心中却多了一支小小的茑萝花,含苞,羞放。
他,沈仪茗,说一口轻软,带点含糊的的普通话,安静温存,花花踏实,如南国的新竹,收敛着热情,透露着
凉翠的冷静。
她,艾小茶,是一根雪白的鹅羽,静美轻灵,连情绪也是轻悄的,丝丝缕缕的影子投在地上,也很恍惚,似
有似无。
一周七天,七个卫生组轮流值日。艾小茶会在每个周五早晨端端正正地坐在位子上,手里眼里是书,心里却
满满的是期待。她在等待沈仪茗拖地时,从自己的座位经过的时刻。
那时,她是紧张的胆怯的。沈仪茗有时会停下来,给身后的人让路,偶尔立在小茶的桌边,但小茶从未抬过
头,一双眼睛始终低垂着,如酡的脸上波动着静俏的笑。
小茶不是没有想过,沈仪茗也许从未注意过她。一朵又一朵的茑萝花,兀自开着,临摹的人儿却拥着一团晨
雾睡意朦胧。
梦也凉,但不冷。也幽,但不孤。
没有故事的光阴里,惟觉情思流淌、潋滟。
小茶,我认识的人里,单你最像兰。同学说。
小茶,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东方女孩。亲爱的烨子老师说。
“小茶,为什么你的仕女图总是唇噙浅笑,眼露薄愁?”岳月偏着头,盯着小茶的眼睛。
艾小茶一脸惊愕,涨红了脸:“有么?”然失恋
后夺过画来,夹到书中,一声不响。
岳月不禁莞尔,在一张纸上刷刷写道:“你呀,真像一杯明前茶,有天真的清味、涩味,却有更纯然的幽香-
艾小茶只是浅浅地画出一个笑脸,把纸又递给岳月。低头的刹那,一首古诗如卷轴,不经意间散落心间。“
易阳春草出,踟蹰日已暮。莲叶尚田田,淇水不可渡。愿子淹桂舟,时同千里路。千里既相许,桂舟复容与
。江南可采莲,清歌共南楚。”
南北朝时的谢眺,写下了这首《江上曲》,纯朴烂漫,风流蕴藉,婉转多情。诗中清亮的少女,端立于江渚
,愁绪恰如荷叶,密密地醉满江面,迎风犹舞。那荡舟的少年,风姿郁美,却飘渺遥远,不及玉手可触的一
盏红莲。
这是翠翠一样玲珑清盈的女孩子吧?艾小茶痴痴地想。窗外的阳光明亮得让人眼睛生涩,不觉双眸莹然。隔
着水雾朦胧的醉眼,她恍惚看到教室一扇大大的窗子旁立着一个人影。
是沈仪茗。他轻轻靠着身后的桌子,抱着初恋
双臂,凝视着窗外。
窗外,是一帕蓝天,几带翠色,半角楼檐和偶尔的两剪燕影。
但他是这样贪恋着窗外,总是这样站立着,总是这样凝望着。他的面庞干净如白昼,让人联想到一只雪白的
鹭鸶望着烟雨中的江南。
从他到她,是两排隔一个过道的位置。只须艾小茶稍微侧脸,就会看到沈仪茗伫立的身影。
一直都是这样,她看他,他看窗外,而窗,又像一个大而明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和他。
文科班人不多,考试却很频仍。年级统考时,随机排号,但仪茗和小茶,竟从未在过同一场。
可有一次是例外,唯一且最后的例外。那是高考前最后一场统考。
第七考场。艾小茶慢慢地踱进去。这是个临时布置为考场的空教室,灰尘满满地栖了一桌一椅。小茶走到自
己的位置,掏出纸巾,细细地擦。刚坐下,一个明蓝色的身影飘了进来。小茶抬起头,天,竟是沈仪茗。沈
仪茗径直走到后面去了,不多时又暗恋转
回来,竟坐在小茶的旁边。
艾小茶登时窘红了脸,手中的书不停打颤,但又不甘心这么容易就露出破绽,于是掷了书看窗外的天空。
好不容易自以为静下来了心,扭头,正迎上沈仪茗的眼睛。
这一次,她看窗外,他看她。
不觉方寸乱,蔷薇纵横生。
毕竟是最后一次统考,考题不难。在考最后一科时,小茶飞快地答完,但看看表,还有四五十分钟才交卷。
于是,抽出一张白纸,悄悄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那人,默默地画了一幅他的速写。
这一次,从他到她,只隔一个过道。
晚上,小茶独坐桌前,写着一封信,给沈仪茗,作为高中时代的一个印记。她写道,她喜欢他。唯一一次勇
敢的表白,写完,自己仿佛成了英雄,但很快,她迅速把信折起,撕碎,抛在透明的水杯里。紫红色的字迹
,乳白色的纸,被水洇透,字表白模糊了
,紫红淡入白色,像一片片桃瓣。
年少的小茶,还是学不会勇敢。她好多次幻想自己变成一个明俏的少女,会蹦到沈仪茗的桌前,聊天、说笑
;会在某一天,冷不丁冒出一句“撒浪嘿哟”,然后丢下呆呆的他,跳到荫里格格地笑。
想象中的事,总是一朵娇媚的大丽,美,不香,多彩也终归苍白。
朦胧的时光,千般辗转,封印在艾小茶的诗句里。
转眼间,眼前的他成了毕业照上那个眼神忧伤的男孩。这纯净的忧伤里,究竟有没有艾小茶的凝望?
六月月末的一天,小茶又在绿荫下看那一墙茑萝花,橙红色的,一朵又一朵,温暖秀美,快活地挤着开。
“艾小茶!”她微微一惊,看见那年九月里遇见的招呼她的人,良凯。这一回,良凯没有飞奔着,而是停下
来向她笑问近况如何,他的手牵着一个艳丽的女孩。艾小茶不禁从心底里笑了起来。她想,那个曾经羞涩得
像女孩子一样的男生,都有了小小的伴儿。时光啊,是一根魔棒,会让每一朵苞都有它开放的时节。可她
呢?
也许,于她,那些最初的思慕欣恋,真的是一朵未开的茑萝花。旁人看它是甜馨宁静的,但它的心里是思念
那首诗:
原以为丁香散尽朦胧
长长的夏能够不再懵懂
我的眼里会有朵的笑容
终于让你温暖地感动
可是从始至终
我一直是首腼腆的诗
飘飞在云翳的天空
最后的最后也无法让你读懂
小茶仰起头,一阵风过,一阵花间的轻响,一阵薄疼的清凉。 |